出版时间:2013年09月 |
《宗教人类学》主编约我写一篇介绍美国基督教人类学的文章,让我既有点兴奋,又有点不安。兴奋在于,这个主题的确是我近年来关注的对象,前前后后读了一些东西,算是有些心得体会;不安在于,对于这个主题,已经有了不少介绍性的文字,包括即将刊登在本期一篇文章,以及《中国人类学评论》第21辑“基督教人类学”的读书会笔记。我的概述必然会有许多重复的成分,也有班门弄斧之感。但既然已经应允,只好硬着头皮写下去。在搜集资料与写作的过程中,我发现,如何界定美国的“基督教人类学”,便是一个难题。在20世纪以来的很多民族志中,都有关于基督教的部分,然而,仅仅在近十余年来,才有大量以基督教为主题,或者说,以信仰基督教的人口为主要描述对象的民族志或论文出现,并随之出现了对于不同地区基督教形态与历史的比较研究,“基督教人类学”作为一个专门的术语,更是在2003年才被罗宾斯(Joel Robbins)提出(2008:191~199)。在接下来的篇幅中,我将主要介绍“基督教人类学”作为一个领域出现之后的研究成果。虽然学者们各自的田野地点与兴趣取向不同,但这些研究拥有一些共同关注的主题,并在这些主题下形成了相互对话(Bialecki,Haynes and Robbins,2008)。我的介绍将围绕其中几个主题展开。在文章的最后,我将简要谈到美国基督教人类学对中国可能的启发。
一 基督教人类学的缺席
探讨近年来美国基督教人类学的发展,不得不首先面对这样一个问题:作为“世界宗教”之一的基督教,在人类学研究中长期处于“缺席”的状态。早在1991年,哈丁(Susan Harding)就曾经指出,在美国的文化研究(study of culture)领域,基督教总是被视为“讨厌的他者”,被排除在研究对象之外(Harding,1991)。十余年后,罗宾斯发展了哈丁的观点,指出基督教被排斥不仅仅是因为它的“他者性”(otherness),也是由于它的相似性。一方面,从大的社会环境来看,美国本就是一个基督教国家,基督教与政治之间的纠缠使人们不敢轻易谈论它;另一方面,人类学学科发展之初与传教活动之间的纠葛,以及对“他者性”(alterity)的倡导,使基督教无法名正言顺的成为学科研究对象。对于人类学家而言,基督教既是遥远的,又是临近的,这种模糊性使人们对它讳莫如深,不愿言说(Bialecki,Haynes and Robbins,2008)。
这样,美国人类学家在选择田野地点的时候,总是会故意回避基督教的社区,即使被迫前往这样的地区,也常常把基督教视为边缘的,并否认基督教会带来任何真正意义上的转变。为什么标榜真实客观的人类学家,在面对基督教的时候会故意视而不见?为什么他们不愿意承认基督教会真的改变土著人的生活?在2007年的一篇论文中,罗宾斯从人类学理论的深层结构出发,对这个问题展开深入而精彩的分析(Robbins,2007a)。
罗宾斯指出,人类学界忽视基督教研究的背后,蕴藏着对非延续性(discontinuity)的理论关怀的缺失。“从理论层面上看,关键问题在于文化人类学一直以来都是一门关于延续(continuity)的科学。我的意思是,大部分文化人类学家都或明或暗地指出,他们所研究的事物——符号、意义、逻辑、结构、权力动力学等——都具有持久的特质,并且没有做好改变的准备。这个偏向已经很深地被写入了理论信条,以至于人类学进行文化研究的所有理论视角,几乎都是以这个信条为基础的”(Robbins,2007a:9~10)。从最初对“文化”的界定中,人类学家便将文化定义为一套持久不变的模式,虽然这种定义受到了后现代理论与实践理论的冲击,但时至今日,人类学家仍旧热衷于在表面上的变化中寻找文化的延续性,即使有新的要素加入,也并没有真正改变传统,而是换一种方式延续了传统。在这种假设的引领下,人类学家总是拒绝承认归信(conversion)的可能,他们将人们改宗基督教的行为视为受功利性的驱使,例如,对钱财和权力的追求,并认为即使在改宗之后,人们穿上了基督教的外衣,用基督教的语言交谈,但在内心深处,他们仍旧是以前的自己,尊崇的也仍旧是传统价值体系。换句话说,他们只有基督教的形式(form),却没有内容(content)。在罗宾斯看来,这种假设事实上是没有依据的。无论在何种意义上,归信都是一个“分离的时刻”,它将一个人生命中的过去与未来分离开来,是时间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