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版时间:2012年12月 |
我从小爱看新闻纪录片,或许与我喜欢历史有关。开始只能在正片放映前看到插入的编了号的《新闻简报》,到我读中学时,上海开了一家红旗电影院,专门放新闻纪录片,每场连映若干号《新闻简报》。最吸引人的还是国庆等专题纪录片,都是彩色的,不仅有国庆招待会、天安门广场大游行等壮观场面,还有最新建设成就和祖国美丽风光。像原子弹爆炸、大型音乐舞蹈史诗《东方红》、陈毅副总理召开记者招待会等,有的看了不止一遍。到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看到大字报和小报上的揭发材料,才知道有些新闻纪录片其实并非事实。
1998年初,我在日本的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当客座研究员。该中心收藏了大批侵华战争期间的纪录片,我陆续看了伪满制作的部分新闻片录像。打开“新闻简报”,竟然十分熟悉,从音乐、片头到报道的方式与我以前看的“新闻简报”如出一辙。原来这本来就是“满映”(满洲映画株式会社)的首创,“满映”被接管为东北电影制片厂后得以延续,以后又为中央新闻纪录片厂所继承。这些简报的内容,无一不是美化日本帝国主义,宣扬伪满的建设成就,为汉奸卖国贼招魂,如有一集是东北的兵工厂生产飞机,还有女工在装配;有一集是一批学生赤身祼体在操场上集体操练;有几集专门报道“汪主席”(汪精卫)在名古屋去世及尸体运回南京,众汉奸在机场迎接。这些资料看来的确是在现场拍摄的,至少记录了专门制造出来的事实,今天依然是有价值的史料,但显然不能仅仅根据它们来编撰历史。
20世纪70年代初,有学生送我内部电影票,放映的是朝鲜电影《在村民中》,据说是金日成亲自创作的。不大的放映室中间空着一大片座位,开映前一群朝鲜人列队进场就座。当金日成的形象出现在银幕上时,朝鲜人像安装了机械装置一样弹了起来,整齐地鼓掌呼喊,妇女立即流出眼泪,带着哭腔,而男人的呼喊近乎声嘶力竭。逢场作戏的我们正不知如何收场,掌声与呼喊声戛然而止,朝鲜男女动作整齐划一迅速坐下。但不久领袖的形象再次出现,起立呼喊如仪,我们也随之表演。几次下来,我注意到在朝鲜人的第一排中间有一位颇为特殊的人物,每次总是他第一个从座位上弹起,而只要他一坐下,其他人就会立即坐下,并不再有任何声息。但如果由朝鲜人自己拍摄纪录片,此人此事是绝对显示不出来的,观众见到的,只是虔诚的民众对领袖狂热的崇拜和欢呼。即使是由对朝鲜备有戒心的人来拍摄,也未必能注意到这一关键的细节。
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我当中学教师,学校奉命组织了一支学生迎宾队,不时到机场、车站或马路上迎送外宾。学生穿着鲜艳的服装,打着腰鼓,整齐地喊着口号,每次都成为记者拍摄的对象。我发现后来播放的镜头,往往都是提前拍的或事后补拍的,因为真正外宾到达时,学生往往达不到最佳的表演状态,动作不那么整齐,甚至还来不及表演外宾就过去了。对外宾和陪同的领导人的活动也是有选择的,有些我在现场看到的事从未出现在镜头中。印象最深的是去虹桥机场欢送埃塞俄比亚皇帝海尔·塞拉西一世离开上海那次,一进机场就发现停着很多卡车,还有不少陆军军人,还看到王洪文(当时任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)穿着军装。周恩来总理在陪同埃塞俄比亚皇帝登上专机后,又走下舷梯,在我前面不远处与送行的张春桥(当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、上海市委第一书记、市革会主任)单独讲了很久,然后才上飞机。由于专机一直没有起飞,腰鼓不能停,带队老师只能指挥学生一遍遍敲下去。事后才知道这是林彪出逃后第一次公开接待来访外宾,此时事件尚未公开,内部高度紧张,而王洪文已被任命为上海警备区第一政委。当然,以后在纪录片中是看不到我亲历的特殊现象的。也有无法避开的镜头,每次迎送西哈努克亲王夫妇时,紧随其后的总是宾努亲王,以他标准的动作伸颈颤头,因此在事先对学生的“外事纪律”教育中特别强调不能笑,不能盯着他看。又如欢送塞拉西皇帝前的教育内容有:皇帝讲排场,随员和行李多,要出动一百辆上海牌轿车;皇帝后面排第三位的一位女人为他牵着一条狗,不要大惊小怪。
在我从事历史研究后,这些往事被我重新思考,使我想到了历史与新闻的关系。在《历史学是什么》(北京大学出版社,2002年出版)一书中我做过这样的归纳